一

云湖北岸，遍种白莲。

白莲渡旁，乔木森森，尽处是一塔院，即云湖寺。

门前合欢两株，皆高五丈有余，花开蔚烈，如绛云拥聚。

云湖寺小而俗。

供奉三宝佛的大殿，不过一丈见方，大门边刻着一副对联：

一花一世界，三藐三菩提。

东边是主持道净所居的方丈，兼做库房，西边是小比丘伏莲的禅房。

寺中香火寥落，道净闲来无事便去渡口乘筏，往安淮街上闲逛，赌牌，打牙祭。

伏莲年纪十七，眉眼如画，面若莲花，手指纤长，脚型好看，是个十分秀美的佛家弟子。

他每天早上给佛像上香，敲磬做早课，念几段《楞严经》

愿今得果成宝王，还度如是恒沙众。将此身心奉尘刹

伏莲念声很轻，磐声传得很远，随晓风淡霭收入山林深处，山川应声而醒。

这都是伏莲来后才有的，道净从不做早晚课。

伏莲也管洒扫塔院，做饭，喂猪。

寺外还有一个菜圃，以白蔷薇为篱，围种着四季瓜蔬。伏莲常常穿着灰色罗汉褂，在圃中汲水浇菜。

或在谷场上虔诚翻晒萝卜片、红薯干、花儿菜或草药这些，潜心尘事的伏莲，也一身的佛韵静气。

伏莲还有两项手艺，银针医兽和接生小兽。

不论上山砍柴采药，还上街乞食化缘，他都会带上针包，很受世人和小兽欢迎。

有只火红小鹿甚至大胆跟他到寺里，曲腿卧身，听他诵经礼佛，喝他汲上来的甘甜井水。

眼巴巴望着他给猪喂食，小猪吃得欢畅，双耳招招，嗯嗯哼哼，吧嗒有声。

伏莲喂小鹿一条软软的红薯干，尝之，太硬，难嚼，扭头不食，亦不哼声，大眼时眨，似小女儿赌气神态。

这日日暮，酒足饭饱的道净，肩上搭着褡裢，从外慢悠悠晃着大肚皮回来，见着正在收药草的小弟子，夯声粗气道，伏莲啊，徐员外家的马要生小驹了，托我告你，让你明儿一早去。

伏莲放下手里的活，双掌合十，俯身施礼，弟子记下了。

翌日，早课后，做完院里院外的事，伏莲便来到渡口。

远处山痕浅淡，烟霭尚未散尽，晓凉宜人。伏莲深撑一篙，水声汩汩，竹筏滑过水面，风来衣上，身侧朵朵白莲影动。

停筏上岸，伏莲徒步往街上去。

安淮街是乡下小街，但一到早上，各村的买卖人来此赶场，摆上土味家禽、园蔬山果，吆喝着油条米饺、清粥?汤

桑葚六文一包，莲蓬三文一支。

包子八文一笼，红糖鲜肉。

烟火蒸腾，人语喧喧，处处是鲜活的热闹，伏莲眉眼温和，并无贪恋。

人人都道，云湖寺的小和尚，真俊俏。

在徐家门前，轻扣门环，门人开门。

伏莲喧了句佛号，便被带至马厩。

卧在草上的马，腹鼓如球，哀鸣呻吟，腿曲而僵，欲翻身不得，情状痛苦。

伏莲面有动容，不自觉念了句阿弥陀佛，便放下褡裢，跪在地上，展开针包，准备为马接生。

他的手细而柔软，动作又轻，像带有神气的法术，刚搭上马身，马就渐渐息了呻吟，浑身放松。

又抽出两支一尺来长的银针，在头部穴位和后肢穴位各扎一针。

不多时，小马驹顺顺溜溜生产出来了。

伏莲洗过手，包好针包，收入褡裢内。

家丁照例奉上酬金，并不多，几十枚铜钱而已。

伏莲单取了六枚，道了声谢。

黄昏又至，大殿中一声磬响。

伏莲背对大门，盘坐在三宝佛前的蒲团上，正在晚课。

小鹿伶俐窜至殿内，伏卧于伏莲腿旁，无比天真乖觉，仰头看闭目诵念的伏莲，薄唇翕合，霎时好看。

而她面前地上，展放两片干净碧绿的油桐叶，上面小堆的桑葚，个个紫黑而个大。

ps：汪曾祺有篇《鹿井丹泉》，很短，但非常唯美有仙气，大家可以先看。然后，看我这篇的时候就忘掉它吧